幻灯二

衙门口1615-708(风力发电普通工人受伤衙口大姨表哥表嫂表侄表侄女)

回到晋江姥姥家,连续三天阴雨天,在第四天下午去衙口时,太阳出来了,天蓝气爽心情大好。

大表嫂骑着老人代步车来接我,我坐在后座上,雄赳赳开进了衙口。“你什么车都坐过,就是没有坐过这样的车,我带你去街上转转。”她自豪地说。

衙口是我大姨的婆家,全村人都姓施。大姨一九二三年六月初六出生在菲律宾,6岁时跟着我姥姥乘船回到老家许厝,长成大姑娘便出嫁到了衙口。

婆家人种地为生,日子过得很苦,种地瓜吃地瓜干,生了三儿四女,63岁那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

我是这次来衙口,才第一次听到大姨病故的细节。

大姨特别喜欢听戏,到处去听戏,只要是戏她就喜欢听,什么戏都可以。为了能听到戏,就去给戏班子免费做会计,这样可以跟着戏班子看戏。

大姨很辛苦,一大早去海边抓花蛤和小鱼,给家里的饭桌上增添一些食物。她什么都做,还给人家缝补衣服。演戏是晚上开始,大姨跟着戏班子,坐着拖拉机一路颠簸,就是为了能看戏,因此每天睡得很晚。大姨因有外国血统,脾气很急躁,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客气,因此会得罪人。

1986年6月,大姨因中风送到女儿的医院去打点滴。有一天女儿给家里打来电话说,人快不行了,赶紧叫人把人拉回家。闽南的习俗是,人不能死在外面,留着一口气也要回到家。家里人在院子里铺四块木板,迎接人回家再换上衣服。

我妈妈说:”日子刚刚好起来,我姐姐却走了,她这辈子没享过福,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到一碗白米饭,如果再倒上一点酱油,就是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我妈妈家里有大姨的照片,一头天然卷发。妈妈说他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出生在菲律宾,头发都是卷的,只有她是在姥姥肚子里来到中国出生,就是直头发了。

妈妈念叨最多的是大姨的两个大儿子,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叫阿沛和阿炳。我第一次见到这俩兄弟是在北京大学校园里,他们参加红卫兵大串联来到北京。当他俩从拥挤的人群中向我们走来,我从他们那双又大又圆炯炯有神的眼睛就确认,这是我妈妈家的人,尽管我当年只有六岁。

妈妈那天带我们一起去颐和园划船,这是她最喜欢的公园和游玩项目。那天湖面起了风,小船摇晃,幸好兄弟俩在海边长大有经验,平安把船划到岸边。

我家那时烧蜂窝煤,不开伙做饭,全家人都吃食堂。妈妈说,两个表哥很能吃,一人要吃两碗饭,我们当时吃饭用饭票,分粗粮和细粮,米票是很珍贵的。

妈妈说,老家太穷,吃地瓜干也吃不饱,表哥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为此我妈妈写信给大姨,坚决要求她让两个儿子继续上学,说人如果没有文化,就会穷一辈子,她于是除了每月给姥姥寄15元,还从每个月62元工资中拿出一部分,让两个表哥读到中学毕业。

有一次我去粮店买粮食,妈妈给了5块钱,我看到路边的玉米,把自行车放在路边,进玉米地掰玉米,出来时发现,夹在车后面的布口袋不见了,里面还有五块钱和面票,回家自然是一顿训斥:”你两个表哥每天做豆芽,挑着担子去卖豆芽,非常辛苦也挣不到五块钱。“

改革开放后,两个表哥像当年许多年轻人一样,很想去深圳闯荡一番,但苦于没有路子无人帮助。我妈妈又托人写了字条,两个表哥在蛇口拿到了地,准备在那里种植蔬菜供应蛇口。

我后来陆陆续续从妈妈那里得知,两位表哥在蛇口获得”第一桶金“后。大表哥在厦门开了豆芽和面包厂,二表哥开始做房地产生意,全家人的日子就开始好起来了。

1988年10月我来厦门出差,大表哥带着女儿阿媛到我住的五星级酒店,阿媛在酒店第一次看到诱人的蛋糕,非常想吃,表哥毫不犹豫便为女儿买了一个。

那一次,大表哥带我去他们开在厦门大学门外的豆芽和面包工厂,住在工厂里的一个宿舍,房间里有老鼠在屋顶窜来窜去,旁边是工人住的大通铺,每天早晨四点多,工厂铃声响起,工人起床开始做面包。

工厂里没有洗手间,表嫂说,去豆芽大缸后面解决就行了。我走进摆满了豆芽大缸灯光暗淡四面透风的厂房,地面是倾斜的,水从高处的豆芽缸中流出来,将地面清洗得像是一面镜子般光亮。

在面包厂车间,我看到工人将两粒葡萄干放入每一个面团中,他们告诉我,葡萄干是天然防腐剂。

周末那天,表哥带我回到妈妈经常念叨的老家,住在衙口新建的石头房子里。房子很大,房间很多,但是没有厕所,要过房子对面的公共厕所。我问他为什么家里没有厕所,他说厕所脏,我说厕所是文明的象征,希望下次我来的时候在房子里建一个厕所。

那一天二表哥带我去看一片水塘,他说将在这里建一座楼房,他自己设计了图纸,下次我再来就能看到,还可以住在里面了。我说一定要有洗手间才可以,他说会为我建一个洗手间。

那一次在衙口,大表嫂和二表嫂陪着我在老家到处走,带我去看海,一阵狂风吹来,飞沙走石,吹得满脸满头沙。我们跑进一间小美发店洗头,那是我第一次去理发馆干洗头。两个表嫂说,她们也是第一次这样出来逛,平时很少出门,在当地,女人这样出来逛会被人看不惯。

1994年,二表哥的大儿子阿贤16岁,按照闽南的习俗,要给儿子办成人礼,同时庆祝新楼落成。二表哥邀请我们全家去参加,我那时候很忙,我爸妈和弟弟两口子一起去了福建并在衙口参加了庆祝仪式。

我妈妈回来后说,特别的隆重,来了很多人,我表哥的那套新房子里面有11间厕所。那时流行穿金戴银,我的那些表哥表嫂表姐们纷纷送给我妈妈”团队“各种金戒指金项链作为礼物。妈妈说“他们现在有钱了,日子都好过了。”

二表哥盖好了房子,依然去深圳做生意,每次我去深圳出差,二表哥二表嫂都会来看我,总是会送金项链,金戒指,但我并不习惯穿金戴银。

表哥们有时去北京,但不是旅游而是做生意。二表哥总是大讲他的宏伟蓝图,打算盖一个商业街区,还给我画出草图,图画得很好,但我不并懂。大表哥则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听我妈妈谆谆教导,比如有钱了也不能忘本,更不能成了有钱人就花天酒地,要一直保持艰苦朴素的传统等等。

2006年春节,传来大表哥出了车祸离世的消息,坐在同一辆车上二表哥最小的女儿也受了伤,来到北京积水潭医院治病。二表嫂在医院旁边租了一个床位,每天去医院照顾女儿,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二个月后,这个小表妹完成治疗回到老家。我妈妈有时念叨说,这个姑娘真漂亮,像我们许家人。

我第二次来到衙口是2018年,距离第一次整整30年,我看到了二表哥家气派的大房子,但是他并没有带我好好参观。

表哥和表嫂都是好客的人,因此周围的邻居都喜欢来这栋房子里喝茶,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聊天。可能对于他来说,用普通话讲解这么多细节比较难以表达,但是他给我讲了小时候和我姥姥住在一起时的一些场景。

我曾经住过的大表哥家那个石头房子已无人居住,大表嫂将里面设立了佛堂。她告诉我说,自从家里出了事,她一直躺在床上,天天以泪洗面,三个儿女轮流照顾并劝说她,她说大表哥对她非常好,各种服装都是大表哥亲自挑选,说她穿红色最好看,不让她穿黑色服装。

大表哥的大儿子阿科告诉我,父亲去世后,他在抽屉的背面看到贴了许多欠条,看来父亲并没有打算让人家还钱。但是家里的支柱倒了,母亲和三个孩子都需要钱生活,于是他拿着这些欠条上签字人,但那些人不仅不还钱,还把他赶出屋,令他倍感世态凄凉。

生活还在继续,母亲和阿科承担起养活全家的责任,大表嫂继续经营大表哥的养猪场,阿科在街面盘下一个店,做沙茶面,但客人不多,我在他的店里吃了一碗沙茶面。那一年,大表哥最小的儿子阿艺读农业大学。

当年那个喜欢吃蛋糕的小姑娘阿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家相夫教子,丈夫来往于福建和菲律宾做芒果干生意,说加工厂在菲律宾,人工便宜又勤劳。

阿媛性格活泼开朗,开车带我们到处逛,我们还去给大表哥扫墓,我从照片里又看到那双又圆又大看人很专注的眼睛。

那一次,表哥表嫂表姐们天天轮番做东请客,阿媛的女儿说,皇家奶奶来了,我们天天吃大餐。

这一次我再来衙口得知,2018年8月,二表哥突然中风,从此很少说话。二表嫂一直照顾他,健康状况保持平稳,今年春节大年初二却因疫情离世,入土仪式选在4月8日,大表哥的大儿子和三个女儿都从深圳香港来到衙口,在老家爸爸亲手设计的房子里陪伴妈妈。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贤,非常老成持重的样子,这个二表哥的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儿子在我上大学那年他出生,他上大学读土木工程专业,如今在深圳工作,是当地人大代表。他告诉我说,他早就关注了我的微信公号,喜欢读我写的老家人的故事。他播放了一些老照片,说在收集家史,希望传承下去,一辈辈不忘祖宗。

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就在四月五日这一天,他从网上下载我以前贴在微信公号上我妈妈的照片,他说已经计划办完父亲这些事情后去北京找我,听我讲一些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不知细节的家里人故事,收集起来。但他没想到我就这样来到衙口出现在他面前。我也感到很有缘分。

他还播放了一段二表哥五年前发病前去老房子的视频。二表哥穿着白色背心,微驼着背,走进留有无数回忆的房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我眼前浮现出他和大表哥在北京大学南门内的情景,一直不服老的二表哥也老了。

正巧在4月7日下午,大表嫂也带我进去看了那所老房子,如今除了大厅还保持着气派,东西两边的房子全都倒塌下来。她说嫁进来的时候,她和大表哥住一间,二表哥一家住在另一边。我说房子这么大,我大姨家应该算是富裕人家了。她说在村里算是不错,一天三顿地瓜干,但依然吃不饱,坐月子也是吃地瓜干。

阿贤带我从一层走到四层,详细讲房子里很多细节,这栋楼没有用钢筋水泥,完全是用石头建造,这种石头房子不会塌,却最怕地震。

他于是用工字钢捆绑在石柱上,石头墙上有许多设计细节,都是石匠一锤锤雕刻,坏一处则整个石头作废。

我们还登上四层的大平台,如果天气好,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平台上铺着太阳能板,房顶上的风车在风中转得很快,阿贤说他用太阳能和风力发电供这栋房子使用,我说他是在践行可持续发展理念。

在阳台上,我惊讶地看到了西洋式柱头,并将照片发给HP,她说,你表哥家的建築風格定是受到八百年來各種族文化互相滲透的影響。房子的设计还保留了闽南风俗习惯,如在门两侧楹联上的诗句中,含有房子主人和伴侣的名字。

​​这次我也同时见到二表哥家的三个女儿,都是美人模子,那个当年受伤的小姑娘也长大了,依然美丽可爱。​​《健康报》的金老师评价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模子刻的。三个表侄女中的大姐做房地产,一头短发显得精明能干,她说是在一个朋友婚礼上遇到现在的丈夫,丈夫说,他是一见钟情。大表侄女说,我们是谈了9年才结婚的。

大表侄女更能干的是,在第一个孩子参加工作后,她又生了一个娃,将这个乖巧的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我们昨晚在海边海西渔家乐用餐,就是大表侄女的丈夫预订的。

由于清明节放假,很多人三年没有回家,餐厅早就在两天前订满,他哥们儿是该餐厅老板,给我们在厅中添加了一张桌子。

阿贤开着他的宝马X6送我们去餐厅,海鲜大餐令人垂涎,尤其是他还特意点了闽南特产土笋冻,这是一种生长在海滩泥沙中的一种软体小动物—海沙虫,含有丰富的胶质,熬煮后放入水中,冷冻后成果冻状,口感清脆。表侄女们说,表姑,你吃了这个会越来越年轻。

​↑表嫂玉宣拍摄组图。

在此次衙口之行中,我还去了大表嫂的农场,由于环保的要求,他们关停了养猪场。

小儿子阿艺农学院毕业,去菲律宾一年回来后,打算就在老家做农场。他和农科院合作,用他的农场做试验基地,自己做饲料养鸡养鸭。还在田间地头种了一些果树如无花果。

我去他的农场时,院子里有许多散养的鸭子,他打开了鸡的大门,几百只鸡奔跳着出来,大表嫂说,它们都在迎接你呢。

这个农业专家告诉我,他买小鸡小鸭,鸭子生长190天后开始产蛋,鸡是120天开始产蛋,而且三天产两蛋。他不必跑市场,他的鸡蛋供不应求,顾客特别是小孩子吃一次就喜欢,父母迫不及待直接来养鸡场买。

大表嫂坚持说要给我几只鸭子带到北京,我也坚持说不能带,因为家里人不会做。她又给我带了十个鸡蛋,让我这几天每天早晨吃。“我们的鸡蛋味道特别好,你吃过就会爱吃。”

今天晚上,大表嫂一家请客,我再次看到阿媛,忽然间感到她有些像我妈妈年轻时照片中的样子。

阿媛透露说:“我13岁时,有一次老姨来福建看到我,说我特别像她少女时候的样子,问我爸爸能不能把我带回北京。我爸爸说,我就这一个女儿,舍不得,两个儿子你选一个带到北京。但老姨就喜欢女孩。”

大表嫂还送来衙口特产花生,这种花生个头小,但是很瓷实,用水泡过再晾干,因此不会上火。

在此次晚餐上,阿科也来了,他长得更像我大表哥的样子。他说已不做餐馆了,在一家公司做事,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很信任他,认为很靠谱。

玉宣拍摄组图。↑

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姥姥1929年来到中国,这么多年从未回菲律宾呢?这次回老家,阿彬表哥揭开了这个谜。

阿彬表哥是我姥姥的大孙子,因此和她住在一起,家庭境况还算不错。每次菲律宾寄来钱,大姨家的孩子们便带着家里种的蔬菜来看我姥姥。

1974年,政府派人来对姥姥说,你可以回菲律宾。姥姥问,我可以带几个孩子?回答说只能一个。姥姥说我这么多孩子怎么办?政府还说你可以回菲律宾,回去就不能回来了。姥姥就不想回菲律宾了。阿彬表哥说,因为没有回菲律宾,又一年他们去菲律宾父亲家,居然家里都没有姥姥的照片。

在石龟许厝村里,还有几个从菲律宾嫁来的媳妇,姥姥每次见到她们就非常高兴。有一次姥姥和一个菲律宾人坐在门前聊天,讲她们如何与当地人用金条换萝卜条。

姥姥有金条,姥姥用一根金条跟当地人换了十根萝卜条。她说金条不能吃,萝卜条可以吃,金条是一根,萝卜条有十根。我认为姥姥有大智慧,人都快被饿死了,要金条还有什么用呢?

看到我今晚发在朋友圈里美食照片,新梅说是大快朵颐之旅,我说是亲情之旅。她说中国式亲情与吃喝脱不了干系。她说得对。

这次聚会,我见到了三个侄孙女,我们是不是很像?

您可能还会对下面的文章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