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oosun doll（荆门华能电厂普通工人“学科组长”孙东旭)

      孙东旭，我的第一任师傅，我的专属“学科组长”。前不久他上了荆门电厂的《守望者》，题目叫《此心光明，不负年华》（作者， 靳继）。很受感动，特撰此文，致敬专业引路人——孙东旭老师以及孙东旭们——一个原本都是优秀老师后来因政策改行做铲煤工人或者开挖掘机的“非抱怨群体”。他们干一行，爱一行，成一行，都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参加工作那年，孙东旭老师已经工作8年了。学校三位物理老师，李大校长主抓全校行政管理，我与孙组长轮流初二初三，他是学科组长，我是他唯一的兵。

第一行   教书育人的先生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这是组长孙东旭老师最喜欢的歌。1983年，唱着这首歌，孙组长从荆州师专（现长江大学）毕业，成为了荆门热电厂子弟学校的一名物理老师。

     孙组长非常幽默，善用比喻，特别擅长“聊天的方式教物理”。学习“光的直线传播”，他拿着手电筒，对着天花板打出一段光柱，模拟着马三立的声音: 你们谁敢往上爬？学生李想：不敢！老师：为什么？李想：我担心爬到半道上，您把开关断开了。老师：这是马三立老先生的说法，你用物理语言接着说。李想：光柱是物理模型，没办法提供往上爬的摩擦力！组长很兴奋：“这就是物理素养！一个没有物理素养的民族，注定是一个野蛮的民族，同学们要热爱物理，要善于用物理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学生李想（美国杜克大学博士后，国际生物医学领域青年科学家的翘楚）

       组长怎么样培养学生的物理素养呢？学生李想总结了两条：一是概念讲得很清晰，在一个充斥着冗余信息的世界里，清晰就是力量。以我一路求学到博士修过国内外许多课程的经历，大部分时候这竟是一种奢求！我想这背后一定蕴含着对物理的深刻理解和对教学的认真准备。而这其中最关键的，也许不是把复杂的题目讲解清楚，而仅仅是给予学生一个简单的停顿，一个发现的权利，去引导学生建构物理概念的意义。我记得孙老师有一句让我醍醐灌顶的话：“压强是用来描述压力的作用效果”。这当然是教科书的原话。但是孙老师强调了这一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准确地传达了一层含义：当我们在问一个概念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是在问什么？也许在知道压强是单位面积的受力前，我们需要思考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提出压强的概念，我们在描述什么，我们遇到一个什么困难才需要一个新概念的诞生？二十年过去了，我仿佛还能记起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和表情！美国搞大概念，看中的就是概念形成过程可以培养学生的创造性，以及概念的迁移所带来解决真实问题的革新力量。这个思路不清晰，就像费尽心力按照图纸造出来一艘船，却不知道船是用来航行的。超弦理论主要提出者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爱德华.魏廷说，‘概念是物理的精髓，而不是繁杂的计算。物理是发展概念的一门学问’。而我多年学习研究的经历所见，轻视概念形成而只记住一个名称的现象竟是如此常见。二是他特别强调做实验。‘手比脚还笨’——回想起来颇为有趣，这句‘手比脚还笨’是当年孙老师在实验课上看到我们一桌人手忙脚乱的样子时颇为无语的一句话。可我还记得孙老师给我的第一次学生评语里，落脚点是夸我打扫清洁做劳动的时候也是尖兵。由此可见做劳动与实验不是一回事。“实验要设计，要预测可能发现什么，‘心灵手巧’，意思是思维支配手，手才会灵巧”。这应该是我实验生涯的启蒙导师。心灵手巧，刻意训练，谁能想到当年‘手比脚还笨’的我日后在实验室做了十二年的生物医学研究，能够娴熟地给小老鼠的尾巴做静脉注射！

       我的教学风格受组长影响最大。师傅领进门，实践靠个人。我模仿他的“聊天物理”，他相机引领点拨。第一次我上展示课《速度》，问学生：时间不同，路程不同，如何比较物体的运动快慢？学生抢答：用路程除以时间。老师语无伦次：我还没有讲，你怎么知道的？ （学生把书打开）书上有。把书合上，把脑袋打开。学生说：脑袋不能打开，打开了合不上。老师......评课时，组长说，“思维是课堂的灵魂。聊天是有目的，要注意度，既不要把天聊死了也不要没有概念的诞生。学生说出你写在教案上的答案，不要慌，你应该追问他是怎么想的，然后，进行引导。记住赵凯华先生的话，‘重要的是概念建立的形成过程，而不是喊出一个名称’”一位资深老师善意地提醒我：小张，你个头小，学生不会怕你，你要与学生保持距离，不要给他们好脸色，不然，他们要骑在你头上的。这让我很迷惑，我为什么要学生怕我呢？这个问题，比学生抢我的台词更让我发慌。组长在会上没有说什么，晚上打桥牌的时候，他借物言志：因材施教的一个理解，就是教师可以根据自身特点选择合适的教学风格。你打不过学生，你也吓不住学生，但你有吸引学生靠拢你的磁场。教师与学生，就像打桥牌的队友，要相互理解与沟通，从而完成最佳定约。我们不要谁怕谁，相反，要关系亲密，关系好不怕考！关系好便于彼此了解彼此成全，便于寻找最佳定约。因材施教，寻找最佳定约，让学生的潜能得到最大的激发，不要手里拿着大满贯的牌，却因为沟通不畅叫了个三无将（3NT）！ 

       关系好不怕考！首要是欣赏！事实上，每带一个班，组长与学生都能够非常快速地建立起相互欣赏、彼此成全的关系。2002年9月，组长接手一个班。第一节课，孩子们刚接触物理，热情很高，一个问题提出来，一大批同学举手。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又瘦又长的学生没有举手，对组长说"老师你点陈博祥同学，他很爱动脑筋，一定答得出"，组长对学生还不熟，就说那就请陈博祥同学回答，没想到最后一排的又瘦又长的学生站起来，"老师，我就是。"组长很是赞许，“毛遂自荐，你当物理课代表怎么样？”“保证给你惊喜！”后来，这孩子对物理、对学习总是释放着他的阳光和自信。其次是宽厚！李想回忆道：初中的时候数理化三位老师脸部特征都很分明，我（李想）那时候喜欢在纸上涂涂画画，开发了三位老师的头像简易画法。孙老师的主要特点是茶色眼镜，平头和田字脸。一次运动会的时候教室里没人，我一时技痒，试着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下来。没想到忘记擦掉，下午运动会结束我因事最后才回到教室，一教室人都用一种出事了的眼光看着我。我一看孙老师在台上，“是你画的吧？艺术高于生活，再画一张送给我，不忘记在上面签上大名！还有，地上的粉笔头归你打扫。”——这是孙老师唯一的“负面评价”，说起来我应该还是背了某乱砸粉笔头的同学的锅，其实那粉笔不是我扔的。但是这个头像过了二十年我仍然能信笔画出来，今天签上名字，献给我的班主任物理老师。

            （学生20年后画出的孙老师面部轮廓，依然像概念般清晰准确）

      重视德性是组长对我的第二影响。 "我做事情习惯‘急事慢做’，要有耐心，要让学生一辈子喜欢物理，所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既要抓分数，也要育德性。遇到笨学生不嫌弃，他们最后都会成为我们热电厂的亲人和同事；遇到天才不压制，他们在我手里不被扭曲就是最好的发育。”因为独到的教学理解，组长的教学效果非常显著。2003年，组长当毕业班班主任，那一年43名应届毕业生，就有11名学子考入了荆门市重点高中龙泉中学（湖北省重点中学），为荆门热电厂子弟学校创造了璀璨的佳绩！多年来，这些学生都与孙组长保持着亲密的来往。“无论他们现在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无论是博士还是普通打工人，每当他们给我打电话问好和讲述生活感受时，我都会与他们心连心。”打电话时，组长经常会唱着他喜欢的那首歌来鼓励学生：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事实上，组长是个乐天派。他有一副天然的好声音。我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他凭借“桃花盛开”那首歌，在2000多人的大厂里拿了个男声独唱一等奖。高兴的时候，唱几句“桃花盛开”；遇到难事，实在扛不住也唱两句，“大河向东流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生活对组长来说，没有一首歌搞不定的。

 第二行 开翻车机的司机

      2001年9月，风闻学校要解散我逃离了。组长孙东旭和孙东旭们还在坚守。老师们的教学成绩在当地都是响当当的，许多年，一个非正规军（地方学校对子弟学校的蔑称）的中考成绩都是数一数二，换个学校或者去深圳都是大受欢迎的。“我们跑了，孩子们怎么办？宁肯电厂负我，不肯我负电厂！” 坚守，坚守！直到2004年12月，在国家制度改革的大潮中，荆门热电厂子弟学校正式撤销。"我吃着火锅唱着‘桃花盛开’那首歌，正高兴时，突然锅被人掀翻了，火也被人浇灭了，我知道早晚有人掀锅，留下来，掀的时候也要照看好孩子避免被烫着。"组长孙东旭和孙东旭们，接下来，将面临着人生重大考验。孙组长被分配到环境脏、工作累、责任重的燃料一线运行班组去“铲煤”。从三尺讲台到输煤皮带，从成绩斐然的优秀教师到运行工人，组长热爱的第一行坍塌了，组长感到悲伤与彷徨。那个时候，组长想唱“好汉歌”，但是几次努力都发不出声。

      当老师的，最大的幸福是桃李满天下！在最困难的时候，身边的学生温暖着组长的心。学生（现在的同事）大都是成绩中等甚至偏下，因为老师当年“既要抓分数，也要育德性”，特别懂事理解人。组长人没到，小明已经把茶水倒好；最脏最累的活，小辉不让老师干；组长郁闷了，学生会递上一支烟：“老师，我们一起唱‘桃花盛开’吧。”

      度过最艰难的日子后， 2006年，发电厂三期扩建，已经重新人生定位的组长被调入到翻车机岗位，作为厂第一批翻车机司机。翻车机是将敞车翻转到170-180度将散料卸到地下的地面皮带上，由地面皮带机将卸下的散料运送到需要的地方。“没有物理素养的民族，是一个野蛮的民族。即便干野蛮的工作，我也要体现出物理的素养”。理解原理，模拟操作，归纳流程，实践改进。“快事慢做”，很快便能独当一面，成为了发电厂一名出色的翻车机司机。

 第三行 开斗轮机的司机

       “大河向东流，你有我有全都有啊......”。2009年，因工作任务需要，组长“唱着好汉歌”被调去做斗轮机司机。

     斗轮机高十几米，一旦堵煤，清理难度大，也影响堆取料速度。一个班下来，组长已是汗流浃背，身心俱疲，但是他从不叫苦喊累。学生总想帮老师去做事，组长知道，既然是工友，就要各负其责。过去课堂上我是“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现在烈日下我还是不怕晒的老师。学生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组长反过来开导学生：你们知道我每爬上去一次要做多少功吗？7000J，这意味着我要消耗7000J的能量， 1卡路里=4.19焦耳，算一算消耗了多少卡路里？这不很有助于减肥吗？前不久，天气极热，组长在斗轮机上一呆就是很长时间，老婆心疼地问：“东旭，40多度，你在操作室内怎么工作？” “一首（好汉）歌！没有一首歌搞不定的事情！大河向东流啊，这个事情算个球啊！......”唱罢了，还很难为情地说，完了，现在不像个斯文人了。

        孙组长和他的二00三届初三（1）班（部分）

王赞辉——华能荆门电厂          项龙 、黄潇——国电宝庆电厂蒋劲雄——汉川电厂               张少杰——武汉电力设计院周玉——国电汉川电厂     陈磊——上海张江科技城政府部门（当时班上住读生）陈诚——加拿大维多利亚博士，加拿大软件数据科学家陈昊阳——华中科技大学硕士，核电研究院工程师李想——杜克大学博士后，澳洲一药物研发公司研发科学家徐珊珊——华中科技大学，深圳公务员孙倩——美国某大学硕士毕业，为祖国统一做贡献  为尊重隐私，这里只分享部分同学的工作去向。上面有同学认为不合适的，也可留言。

      人生原本就是由一件接一件的困难事情组成的，通过面对解决这些麻烦事，每个人都能找到存在着的意义和价值感。 组长是一个平凡的人，也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岳母住院，他背上背下，大汗淋漓，各种检查，陪护照料。凌晨，陪在医院输液，又是一宿没合眼，岳母感动地说女婿就是儿。多年来他多次参加无偿献血共3000多毫升，把自己的“热血”献给需要帮助的人！ 作为校园教师，他用耕耘，换来桃李满园香。作为电厂工人，他用“干一行爱一行成一行”的豪情，踏踏实实，从不抱怨。

白色粉笔灰染白了鬓角，黑色粉煤灰浸黑了脸庞。 “当一个好老师难，从一个好老师转行成为工人超级难！”这份平凡而伟大的坚持，正是荆电子校几十位好老师转行当工人的真实写照。组长是这样，付斌、徐堂圣、余仁海、文蓉、李彦梅、卢艳、刘涛、谢朝新、宋良美、杜鹃、刘虹、刘贤珍、李昌香、代家兵、胡中贵、刘小术、尚燕敏、陈中曙、陈桂兰......都是这样。

      （李想先生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也使用了靳继、李晓明的照片和部分文献，在此一一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