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电视剧农民代表(记录普通工人吴代表访谈记(工人自述)上(摘自《2013 搬厂罢工》))

吴代表访谈记

一、工厂基本情况

 ● 工人状况与劳动条件

  2004年这家工厂在厂门口招聘,我就这样进了厂。暂住证厂里给办,但要员工出钱。厂里不预支工资。工人的工资还要压2个月。这家厂货源充足,每天都有事做,两班倒。除了周日,每天都加班,基本没休息,做得很累。无故不加班的话算旷工,当天工资不给,还要罚3天工资。赶货的时候会通宵,错峰用电时可以休息,但是休息日没有任何工资。平时请假要组长和主管几个人批。

  我们两公婆都在这家厂,吃住都在一起,有个照应。当时我们也不考虑工作环境怎么样。

  我被分到开料部,做相片架和相片框。开料部有50多人,还有十几个杂工,负责码料、捡料,此外还有计数、调机、质检和机修。

  组长每半个月派一次单,看哪些急,就先做。说是计件,其实是计时又计件。厂里规定了基本产量,还有一份基本的价格表,但要在规定时间完成,否则挣得更少。你工资多少,看上头给你安排的活好做不好,这要看关系,有明显的亲疏。好搞的模材,推下去就是完整的好几根,做得就快一点,工资高一点。有的模料,有宽有窄,要反复推几次,还要修边,花同样时间,出的活少,赚钱少。计数计算产量只是大致估计。开料比较粗,然后还要出条,四面刨。

  单价是老板乱订的,不考虑产量,其实是假的,原则是一天不许多于60元。月工资七八百,员工之间的工资差别不会超过二三十元(附近工厂的工资都差不多)。

  我们线上工人的计件收入,每个人扯平了,分一部分给杂工、计数和调机,他们的工资是直接从我们计件的收入里划出去的,不是老板另外开工资。

  车间里面,都是亲戚套亲戚。管理安排自己人做计数岗位,做师傅。有个主管和助理是四川的,是连襟,娶的老婆是亲姐妹,助理下面包括计数、QC(质检)、码料,都是亲戚,打也打不赢。质检和计数比我们工资高一两百。两个有关系的调机师傅,一般不做事,在办公室里喝茶谈天。平时我开料也没啥要问师傅的,认识卷尺,知道怎么调档位就行,半天就学会了。被照顾的工人可以提前下班,完成定额就能轻松回家,不用再加四个小时班。只有很少几个人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工人在厂里一般都会形成小团体。

  年终奖早先是有的,按工龄,每年加一百,六百封顶。2008年没发年终奖,2010年以后都不再发了。当时工友也议论,但是没人闹。因为年终奖没写进合同里,老板想给就给,不给也不违法。

  没打卡要罚款。把料开坏的话,一般不罚款,因为一般不会上报,上报的话,管理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直接就在车间处理了。

  赶货的时候,厂里用过凉山彝族工人,干了几个月。他们工资比一般员工低,还要交一部分给他们内部的领头。彝族老板委托自己的亲戚,在厂里看着。彝族工人各部门打散,年轻的普通话还好,年老的没读过书,不会说。彝族工人要请假,需要向厂里和内部头头同时申请。厂里把工资发给他们带头的,带头的再发给普通员工,比我们一小时少一两块钱。

  我们厂给沃尔玛供货。每年沃尔玛验厂的时候,厂里教工人怎样回答,答得好的话给两百。我从没被抽到过。原来我们厂每年都要招一些童工,各部门都有。童工是未满十六岁的,15岁左右的,哪里人都有,包括四川彝族。验厂时厂里把童工赶回去,不用上班。

  2007年家私部正规化,分成三四个部门,每周休息一天,计时,平时不加班,赶货时加班四个小时,加班费按正规计算。厂里剩余的几个部门也跟着都改为新制度。底薪提了一点,感觉工资有所提高,工人很高兴。

  调机工一般在车间里看着,负责两台机,拿1140元,包括300多的技术津贴。发工资按花名册,签字后直接打卡。

  我后来做了调机师傅,跟那些组长也混熟了,有时喝喝酒,每人出个二三十块,加深感情。我这个人责任心比较大,调试机器很认真,尽量避免出废品。

  另有工程部,负责修机器。工程部的修机师傅,那时候工资就有四五千块,能修大的平板机。

  我们厂一般旺季是6-10月,每天加四个小时,有时通宵。其余是淡季,正常加班的话,有1700元左右。调机师傅要跟着加班。我当时没想离厂,这里多一个津贴,轻松,人际关系也好,所以不想走。家私部的管理是从东莞一家倒闭的家私厂招来的一整套班子。我没什么当管理的机会。

  ● 管理层

  我们大老板90年代就来大陆开厂了。听说他们家原来是文革时期偷渡去的香港,然后回来投资,现在五六十岁了。他有老婆,没小孩,平时不露面。他喜欢玩,过年搞个演唱会,中秋节请个乐团。大老板2006年去了惠州,这里的厂就交给他弟弟管理。厂里香港的管理人员很少,都在高层。

  二老板从不给工人好脸色。工人在厂里抽烟,罚款两百,半个月不许加班。一年总有几个倒霉的被抓住。厂里有摄像头,主要是监视我们在做事还是聊天。

  厂里的管理一般是内部培养。我表哥原来是普工,跟主管一起打麻将,吃吃喝喝,杀只鸡,把主管叫来喝酒,就这样当了组长。组长都有个小办公室,工资比我们多一两百。组长上边还有助理、主管和经理。

 ● 社保和工伤

  社保是自愿购买,不买的签字放弃。一百个工人里只有两三个买了养老保险,多数管理也没买,说不长做,又要买那么多年啊,谁买得起呀。

  厂里强制买了工伤保险。工人进厂要体检抽血,每年还要交35元体检费,但厂里从不给员工体检结果,只给一个健康证。收钱是真的,体检是假的。在我们开料部,电机带动锯片,工人把原料推过去,不留心会伤到手,主要是手指。这种事很多,每年都有。住院有基本工资,生活费一天12元。我受伤时技术津贴没给,只给基本工资。当时我住的病房里,有好几个其他厂的工友,老板都不管他们,我还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医药费给报了。

  厂里工人流动性较大,所以一年四季都招工。我们是劳动密集型,不需要什么技术,培训一下就可以做。但是年轻人呆不住。工作环境比较差,啤机温度高,开料灰尘大,每天要换几个口罩,年轻人不习惯戴。平时工人不找厂里要,他也不主动给。需要戴耳塞,年轻人也不习惯,不愿戴。车间使用二甲苯,需要通风,带口罩。但工人自我保护意识很差,我跟他们说,他们认为这都是多余的。工作中手指受伤常有,更重的伤没有。

  ● 环境、食宿和福利

  一些工人在厂外租铁皮房,每月50元。那时候这里有很多铁皮房,又潮又热。我第一次租的是楼房,170元每月,太贵了。那时旅馆都没有多少,礼拜六礼拜天去晚了都没房开。打麻将都没地方去。录像厅比较多。

  之前在食堂吃饭不扣钱。伙食不咋样,豆腐豆芽,南瓜冬瓜都不削皮,沙子、蟑螂是肯定有的。菜里的肉用打肉机打得稀烂,我们都说打成肉分子了。因为免费,我们还是吃。从2008年开始收伙食费,要员工签字,好多人不愿签。管理人员先动员亲戚签字,不签字的结工资走人。少数人没签,走了。我签了,因为那段时间我老婆回家,我一个人懒得做饭。

  原来我们厂还有福利,一个月一小袋洗衣粉、两卷卫生纸,每个礼拜一个水果,后来被二老板的秘书取消了。

  2004年到2005年,厂里有两千多人。年饭时有抽奖,两年工龄的员工才能参加。奖品有彩电、自行车、手机,是供应商送来的礼品。2006年以后就不吃年饭了。

  ● 保安

  过去我们厂几乎每月都出一次事,在派出所都挂号了。

  据说老板年轻时就喜欢打打杀杀。那时厂里除了保安,还组建了厂内防暴队。参加的员工每个月多发一百元,武装了钢管,厂里出现打架的,防暴队要来维持秩序。

  我跟保安吵过架。有一次下班,很累,排队打卡的时候有人插队,很乱。有个年轻的保安一下子跳到桌子上骂。我说你骂谁呀,老子长老子短的,这里哪个不是你大叔大妈?他就要打我。我们人多,把他扭倒了。

  保安打人,有的是故意找茬,有的是帮朋友打架。管理人员之间也打架,管理人员跟工人也打架,保安跟管理人员也打架,但一般都是保安打员工。

  保安队长有两次被打。大年三十上街打麻将,在厂门外几个湖南人找厂里的管理人员闹事,队长出面调解,被一砖头打破头。第二次厂里安徽人打架,保安队长也是安徽的,出面调解,腿被老乡砍了三四刀。

  有个保安是保安队长的兄弟。打饭的时候挤,这个保安的老婆说有个贵州的员工抓她屁股,保安听说了,就找那个贵州的员工。厂里有个管理人员是贵州的,出来替那个员工说话,说保安没有真凭实据。然后几个保安把他们两个打得住院。老板给赔了一点钱。这个管理自己也没脸面,就走了。

  2008年厂里的保安全部换了,保安队长也走了。厂里不再让队长直接招人,过去都是招亲戚。原来保安归老板直属,后来归行政部,这以后保安就变老实了,不再出现打架的情况。

  从2006年到2013年,厂里一直在往惠州搬机器,今天搬一台,明天搬一台。2006年惠州开分厂后,老厂的一千多人,慢慢压缩到三百多人。

  2008年受金融危机影响,春节提前放假。那时好久都不加班,有时没事做,扫地、打杂,在厂里玩,开基本工资。

二、2006年第一次搬厂

  2004年大老板在惠州买了地皮,建起了厂房。2006年,老板把一些部门搬了过去。厂里也不问工人愿不愿意去,直接让外住的工人带上行李跟车一起走。开料部工人不愿去,围了办公室,问经理搬厂是不是老板的意思。经理说是,还宣布不愿去的放一个月假,因为机器已经打包了。

  当时我们对法律和策略一窍不通。我们部门三十多人找过镇上的劳动站。拿主意的几个工人都是些有主见、说话说得开的工人。劳动站的人先是劝我们跟着去惠州,后来答应来厂里帮我们解决问题。他们来了两三个人,进了老板办公室,出来就说老板不在,要我们安心等几天,要相信政府。那时我们不知道有搬迁补偿金这回事,只要求结工资,但是老板要我们跟着去惠州。

  后来搬的部门越来越多,人越聚越多。大家在厂里等了十多天,看着搬厂,有时一起去劳动站问一下。大家担心的是拿不到工资。经理对我们理都不理。当时没人闹事,很安静,有的人已经开始找工作了。劳动站的人又来了一次,跟老板谈完,出来叫代表进去。劳动站的人在场,老板让员工写辞工书,写的就结工资走人。代表进去了四五个人,包括我。因为我比较活跃,有的工友说让我去。

  开料部50多人,20多个去了惠州,最后剩下5个人没走。老板是跟各部门分别谈的,也不是同一天,各部门搬也不是同一天,这样让员工也比较零散,不能一起提要求。当时我们也不懂得各部门联系,都是单打独斗。

  其实老板早就打算在厂里开个家私部,但一直没说。只是搬厂的时候,老板找了一个外地家私厂的人来我们厂里,不知道干什么。等人分流得差不多了,老板说家私部需要人,让我们留下。惠州新厂偏僻,招不到人。当时去惠州的人也有后悔的,心里就有一团火,觉得被坑了,被老板骗了,窝囊,但是都不知哪里被坑了,不知道怎么发火。找政府部门投诉不起作用,也没人帮我们。

  新成立的家私部做珠宝柜子出口。我去了还是开料,后来当了调机师傅,比普工多一个技术津贴。当时东莞有个家私厂,老板跑了,员工连搞三天,堵了路,要工资。镇政府卖了厂房、机器,给工人发了工资。我们老板认识那边的一个经理,让他把工人都带过来。那个厂有些工人已经找到工作了,我们老板叫他们直接自离到这里上班,先给他们发两个月工资。我们厂家私部的机器大部分是从台湾买来的,都是新的。

三、个人维权

  2007年我调机时手受了伤,在病房遇到公益机构发法律宣传资料,才知道原来有这样的民间公益组织,就聊了一会,觉得可以啊,以前没遇到这样的组织。后来我就开始学法律,学怎么算工资,怎么辞工。原来以为辞工要找老大批,工资是老板怎么给就怎么算,学了才知道有21.75天/月标准劳动时间,怎么算加班费,等等。

  2012年,我开始个人维权。第一次投诉的问题包括:食堂吃不吃都扣钱(每月270元)、不发工资条、使用童工、没买养老保险。我寄快件给劳动监察部门,说厂里有问题,要他们整改一下。劳动监察来了一次,没去车间,只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我知道是因为我写了信,劳动监察才来的。过了几天,我去劳动监察(问结果),他们说没问题呀,都是合法的呀。当时我冒火了。我说你们那天去了就坐在空调房里都没出来过,问都没问一下工友。他们说我们下星期再去,不通知你们老板,亲自下车间去看。我回来后,跟几个玩得好的管理说,过几天劳动监察的人会来查厂的。那几个工友,主管,组长,什么态度都有,有的支持,有的旁观,还有的背后说风凉话。劳动监察的人又来了,还打电话让我去厂里的办公室。我在投诉信里要求他们给我保密,所以我就说不去,让他们到车间里看,他们真跑来了,但是后面跟着尾巴——行政经理,总之厂里知道是我投诉了。

  不久,老板那个女秘书上班时找我,说我瞎搞,也不问一问其他员工有谁愿意买保险。我装糊涂,说不清楚。

  老板开始报复我,调我去产线上,工资少了几百,还不给我加班。

  我被调岗后,打12345电话,投诉说劳动监察泄露我的私人信息给老板。监察的人开车来厂里,说没泄露我的信息,至于厂里怎么知道的,他们也不知道。打12345这个电话,小事有时还管用,大点的事就一点作用不起了。我们行动(罢工)的时候,天天打,电话里每次都说“信息还没反馈回来,要继续等待”。

  在产线上做了两个月,我给当地社保局写了投诉信,反映养老保险的问题,但是信原封不动给我打回来了。收到退信的那天,正好区社保局召开医保问题研讨会,我作为“网民代表”去参加了,把投诉信当面交给社保局长,说厂里没买养老保险,要求给我们补缴,而且要厂里缴纳滞纳金。局长说这个事我接受了。

  没过两天,镇上的社保站给我打电话,说好话,说对不起。二老板叫我去办公室,说因为沟通不良,有误会,让我回原工作岗位,待遇不变,让我不要往上面跑了。我回到了原岗位。这段时间的事情没跟我老婆说过,只说我没班加。那两个月因为调岗而少给的工资后来也没有补给我。

  食堂进行了整改。不在食堂吃饭的不再扣钱。不久开始停止使用童工。工资条也开始发了,但上面没有具体内容,没有时间,连“工资”两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数字。我直接找财务部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看不懂。

  我个人维权的时候也想过后果。老板逼我辞工,我就不辞,想看他怎么办。我想无论如何得有个结果。我坚持了两个月,主管旁敲侧击,让我辞工算了。不过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公积金的事,我给社保中心发了快件,中心回信说反映的事属实,会尽快落实。后来厂里出了一个公告,宣布开始买公积金,但以前的没补。我们没要求补缴,有些工友不愿买公积金。很多工友都不了解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的事情。

  当时有一次,行政经理在走廊叫住我,他是我老乡,叫我不要搞了,安心打工。他说自己毕竟是厂里的经理,现在老乡闹事,别人都说是老乡扯他后腿。我敷衍说可以,看老乡面子上,不搞了。我跟他没私人关系。

  我们厂没有工会。本来我还想建个工会,但是2013年开始放风说搬厂,就没必要建工会了。工会不是一两天能建起来的。维权和投诉这些事情,我都没跟老婆说过,怕她担心。

四、搬厂和罢工

  从2009年开始,我们厂辞工就批。到最后厂里只剩下四百多人。

  2013年过年之前,高层传出消息,说要彻底搬到惠州去。我们半信半疑。过了春节,厂里的负责人在全厂大会上宣布:半年之后工厂要搬完。这样,厂里员工之间基本只讨论一个问题:搬厂以后怎么办?两个工友遇到,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过不过去?……我不过去。……那不过去怎么办?”各部门慢慢就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圈子之间互相打听。

  圈子里比较积极的主要是管理人员和工龄比较长的普通员工。员工大多有五六年工龄,也有十几年的。这些圈子比较松散,只是互通信息,比如货仓部的人跟老板打交道比较多,透露说老板已经不进料了。生产管理部门也传出消息,说订单都拿到惠州去做了。各方消息就综合起来了。

  罢工前半个多月的一天,我们临时决定开小会。除了我,参加的十来个人全是管理,包括一个助理,其他是组长。开会是为了正式讨论这个事儿(搬厂),统一诉求和行动。这次小会之前,我没跟其他员工说过什么。会后,跟其他调机师傅笼统说了一下:开过一次会,商量了一些问题,有人挑头了,找老板要补偿金。问他们要不要参加。工友觉得有人挑头了,跟着走就行。

  那个助理不愿出面,躲在后面。他说你们去搞吧,我是不反对的,搞好了大家都有好处。他没提过具体的意见,唯一的贡献是透露说老板在找家私厂的场地,准备要交押金了。他后来做了厂方的证人,没出庭,在派出所做的口供,说罢工是我组织的,但他说不清楚是否是我让工人堵马路的。

  几乎没有管理人员愿意去惠州,包括那个是我老乡的行政经理。最后只去了两个,一个是后来指证我有罪的主管,还有一个是仓库主管。惠州的厂已经有一套班子了,这里的管理去了是多余的,没好日子过。没去惠州的管理有的回家了,有的在其他地方做文员,有的去搞建筑了。

  罢工前三天,我们几个人分头通知其他工友到厂外一个偏僻的地方开第二次会。为了防止出现叛徒,我们都是挑可靠的通知。通知到的四五十个人基本都来了。主要讨论两个问题:一是统一诉求,二是确定发动时机(搬机器之前或之后)。我们决定等他把机器放在平板车上时发动(罢工)。如果机器不装上车,就抓不到老板把柄,他可以说不是装机器,车停在这里是要装其他东西。机器上了车,老板就会受到两方面的压力:一是我们的压力,二是车老板的压力。车是租来的,押一天要多少钱?第一次谈判,老板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我们放掉车,把机器弄下来。

  这次开会的时候,大家都说惠州那边基本工资太低,只有1080元,都不愿意去。我们确定了一些人做联络员,负责部门之间的联络和向员工传递消息,比如跟他们说要搬厂了,问他们愿不愿去,不愿去怎么办。联络员由积极的员工来做,不一定是管理。

  这次开会的原因是当天厂里又搬走了一些机器,但是因为没准备,大家都没行动。开会时大家说,今天拉走的就算了,下次再拉机器的时候就行动。具体的日子也确定了,因为我们已经从上边知道了下次拉机器的日期。

  第二次开会后,车间里的员工就都知道了(要罢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要拦车。

罢工第1天

  早上一开工,就随时有人向我们通知外边的情况:来了平板车,吊车也来了,装了一台机器了,装了两台机器了,车子已经要动了,等等。紧接着货仓部的人出来就把车拦住了,因为他们部门离厂门口最近,最方便。车被拦住后,各部门都拉了电闸,这样工人就可以出去了,就不会有人说:“我不去,你们前面闹吧,我就坐在这里,这样老板不会骂我。”

  拦车的时候,仓库的工友把叉车的底板(码货的木板)甩在那辆平板车前。车拦住后,因为天气热,工友在四周乘凉。开始的时候,司机还想把车开走,但是只要一点火,工友就把车围住。试了几次没成功,司机就把车门关上,走了。罢工后,员工基本都下来了,只有几个主管呆在车间。二老板那个秘书让主管下来劝说员工回去上班,主管还让我们不愿做就辞工。大家本来就一肚子火,听了更火了。

  拦车的时候没人指挥。行动开始之后,我们立刻写“告工友书”,贴在厂里,选出20个联络员,每个部门一两个。然后写诉求信。经过讨论,向每个人收十元的经费。

  保安向我们提供二老板的信息,去哪里了,何时回来,等等。保安说,我们在看厂,老板知道我们还在做事,就不会换掉我们,对你们也是一种保护。保安还让我们员工在保安室吹风扇、喝水。保安队长躲开了,不露面。

  厂里报了警,我们也给劳动站打了电话。劳动站的人来了。我们把诉求书给了他,他就走了。我们提出要找法人代表(大老板)出面。

  下午,我们选了八个代表,其中5个是组长,3个是普工。选代表的时候,有几个铁皮房挡着,二老板秘书他们看不到。整个过程几分钟搞定。“这个是代表,同意不同意?举手同意。”代表都是口才比较好的。我们这些代表来自不同部门,互相之间不可能都认识。有一个女员工被选为代表,因为她能说会道,比较有胆识。我以前也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是QC的员工。我跟那些当代表的管理也不都很熟悉。之前的各个小圈子,都知道每个部门有哪几个人天天问这事,所以开会的时候就知道找谁了。

  我记得好像是那天下午,派出所有个警察开着车,用喇叭喊“工人来一个”。工人不理他,他就进来了。工友们让我把诉求书给他一份,他看也不看,当场就揉了。当时我已经转身走开了。他指着我说:“你过来!”我不理他。工人们围了过来,一些女工骂起来。他就躲进办公楼,要从后面跳墙逃跑,但是爬不上去。后来派出所又来了一个警察,自称是值班领导,要我进办公楼说话。我不进去,进去了就说不明白了。他就把我叫到一边,说刚才那个警察中午喝了点酒,还说他们都是我的老乡,要我向工友们解释一下。我们提出:要向工友道歉,并保证工友的安全。那个警察就出来了,跟我们道歉的时候扯什么“我的中国梦”。因为天很晚了,工友们就让他走了。

开始的几天

  罢工开始那几天,劳动站和派出所那些人每天都来转一圈,不超过10分钟,看我们乖不乖,看没事就走了。一次几个工友围上去,他们就说:“你们这种还是比较理性的,是值得表扬的。”因为罢工的头几天工友们都没出过厂,就一直在厂里面静坐。工友们看见他们就会上去问嘛,还给他们水喝,都是工友自己买的。大家围上去问的时候,好像诉苦一样,说都等了几天了,老板跑了,都不理我们了。

  我们收的经费,用来买水,给上访的代表车费,给守夜的工友买夜宵。罢工当天就有七八个工友去了区劳动局,是一两个联络员带着工友去的。

  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预先想到的。工友想到了就会提议,比如值班要安排夜宵,买面包饼干。我们几个代表把工友提的意见综合起来。八个代表当中,我和另一个讲话比较多。有的代表完全不说话。开会时不止八个代表参加,联络员也参与,经常是二三十个人开会。有时也会增补联络员,因为原来的联络员外出办事,需要一个人联系工友。

  我们对外说代表是过了几天之后大老板来了才选的。实际上罢工第一天就选了。有什么事情八个代表都是一起商量的。每天早上和晚上各开一次会。每天晚上都有一两个代表带着二三十个工友守夜,怕老板把车子开走。我们开会都是在宿舍里。前期工作是比较好的,老板怎么说也没能让我们动摇,大家有什么事都在会上说,在会上安排。坏就坏在后面,工友不团结,代表不团结。老板从中分化、瓦解。那个助理就被分化,说老板有黑社会背景,找黑社会搞你们几个。时间长了,工人也有些急躁、冲动,有时候开会找不到人,就难以做决定。

  我们那边另有一个厂也搬迁。老板给了代表一人两万块钱,结果第二天谈判,工人代表都跑了,没有人去谈判。我们讨论过这个事情。

  当时我估计(罢工)7天内就能解决,因为有一批货要出。罢工后有一天,有个洋客户打电话给我,要我把货放了,说要走柜了。那个人普通话讲得很好,听不出是洋人。大家去工会也好,去劳动局也好,留的都是我的电话。事先也没想过这事,不知道去那些地方投诉还要留电话。

  罢工开始到第一次谈判,代表的情绪都很高昂。代表每天开会,安排事务,比如派几个人送材料去市工会。送完回来还要开会,说说工会的态度是怎样的。派出所和劳动站的人来厂里,我们还要有人接待,然后还要开会,把他们说的话给工友传达。

  市工会没表态,只说“东西我们收到了”。区工会给我打过电话,说工会是党领导的,不能离开党,要解决还是要去找基层党委,有结果再汇报给它(工会)。除此之外,我们与工会再没其他的联系。

  后来工友去走马路,去拦了路,然后街道办党工委副书记就天天接触我们。我们以为通知了街道信访办,就是通知了党委。因为一般来说,只要去找党委,他们总是说“去找信访办”。

  有一天,我们看见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厂门口。虽然工人代表都认为老板不会找人来打我们,但是也考虑拿到补偿后怎么脱身。我们想的是(笑),准备一辆车,赔偿的时候代表们先拿钱,然后代表监督着给所有工人发钱,拿到钱的不能走,最后等大家一起走,然后代表们直接跳上车,先找个地方躲几天。

  罢工后有一天,听小道消息说,二老板发话,宁肯拿出一千万跟工人斗,也不给工人半分钱。有人说这是二老板私下里当着某些人的面说的,不是在谈判桌上说的。消息是从管理那边传出来的,意思就是要我们不要搞了。我们粗略地估算过,所有人的赔偿,按照法律,共四五百万,不到一千万。

  罢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附近一家厂罢工的事情。我们厂出事后,我就跑去那家厂了解情况。他们也是搬厂的问题,不妙得很,老板已经搬走机器,在另一个地方恢复生产了。厂房是租的,水电都停了,只有几十个工友在坚守。我跟他们交谈了一下。他们不接受当初老板提出给30%的建议,坚持要100%,结果听了区政府的建议去劳动仲裁,一拖四五十天。他们等得非常烦了,还有点害怕:万一仲裁结果不利,不是连30%都拿不到了!

  我把这个消息跟工人代表和联络员说了,申请劳动仲裁就是那个样子,我们千万不能申请。所以司法所一来建议仲裁,所有代表都反对。我说仲裁快的四五十天,慢的半年,而且风险大,所以我们不要仲裁,要跟老板面对面地谈。

罢工第3天

  大老板开车来了,带着保安队长,跟我们说不搬了,让我们回去上班,没有赔偿。当时几百人都听到了,大家高喊:“你说不搬就不搬啊!机器都上车了。”他自讨没趣,就走了。工友当时也没想拦住他。大老板平时下车间,经常跟工人打招呼,中秋发两个月饼,一个苹果,一瓶饮料。他平时对管理、员工比较和蔼。所以有些工人就信了他的话,说:“大老板都说了(不搬了),他说话算数的嘛……”有少数人第二天准备去上班了。代表们没出面,决定让几个女工去守着打卡机,劝阻他们不要去上班。一说他们就不去了,本来就挺不好意思的。代表们没有想过强行阻止工人,都是用嘴巴说。

罢工第6天

  有一辆从惠州过来的小车,要拉模具。我们把它拦下来了。车是老板从惠州请过来的私人的车。当时大家都说,连一根螺丝钉都不许他带出厂门。司机不知道我们厂里的情况,说是老板让他拉模具到惠州去。工友说我们厂都罢工了。司机就傻了,说怎么会这样子啊,还说他是做生意的,叫他来就来了。工友不放他的车,他就自己回去了,车留在厂里。其实开始时我们的筹码还是很多的,后来老板承诺给钱了,我们就把所有的车子都放了。我们是带着诚意去谈的,哪知道被老板耍了一个花枪。

  下午,厂长从外地的分厂过来,带着律师。那天轮到我休息,没在厂里。工友打电话给我,说厂长开车来了,要把车拦下。后来工友去保安室查出车是免登记的,就拦了车不让出门。厂长很生气,说是他的私车。工人说这是厂里的车。结果厂长报了警,拉来一车防暴警察,但是没进厂。工友看到特警来了,都围到了厂门口,就是不放厂长的车,看他们要怎么样,是不是会去抢人。工友们也做准备了。

  我骑电动车赶到厂门口。他们把我拦住了。派出所所长要我放厂长的车,否则抓去派出所。我说关我什么事,你要放就让工友放,你要抓就抓。我不理他,就跑去工友中间,问咋回事,工友说律师来了。我又去问律师是什么情况。律师说他们是来找工人代表谈的。我说可以啊,就约了第二天在厂会议室谈判。

  律师走后,我们开会商量第二天怎么谈,决定八个人一起去,我和另一个代表主谈。我们还请了维权律师。

罢工第7天

  上午从10点到11点在厂里谈判。对方是律师出面谈,劳动站的人也来了,我们请的律师也来了。老板的律师跟我们说不搬了。我们则提出了5点要求(经济补偿,高温补贴,养老保险,年假,法定节假日工资)。厂里的律师说他没权做主。就这样,上午的谈判没什么结果,但我们觉得谈判进行得还算正常,准备下次再谈。

  中午的时候,厂里突然打电话通知我们下午2点继续谈。我们就把我们的律师叫了回来。

  下午两点,回到会议室,我们发现屋子里装上了上午还没有的摄像机。这次二老板来了,他拿着一份声明念了一遍,说不搬厂了,要求工人回去上班,不上班的算旷工,超过三天就开除,而且还要工人赔偿罢工给厂里造成的损失。他说完后,劳动站的人来了,说经过检查厂里没有违法行为,现在也不搬厂了,让我们回去上班,否则就是无理取闹。然后他们就不跟我们谈了。

  我就火了,喊道:“厂里不给买养老保险算不算违法?厂里不给……算不算违法?……”首先一条,他在搬厂,机器都已经搬上车了,被我们拦下来。他不承认搬厂说不过去。第二个问题,社保没买。还有年休假没有,法定节假日的工资也没有,高温补助也没有。怎么能说厂里没有违法呀。还有工资条的问题,都不是按照深圳市工资支付条例制作的。工资条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就是一张纸条,除了一个阿拉伯数字什么都没有,月份都没有。我说了他们一顿。我说:“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厂里这么多违法的地方,你还说没有违法。”

  总之,厂里的态度是不谈了。我们的律师见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也没有跟我们代表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个心照不宣嘛,留下来有什么事情就说不清了。

  律师走后,我们出去把跟老板谈判的结果对工友们说了。工友们一听情况是那屌样,当时就炸了窝。大家冲到了街上把北环路拦了。防暴警察来得非常快,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工友们赶回到厂里。有一个女工还把胳膊摔断了。

  工友们被赶回厂里的时候,还不到下班的时间。办公楼里还有行政人员,二老板也在里面,大家就把办公楼围住了。后来政府的人也进去了。在办公楼外静坐的时候,有一个工友因为心脏病发作,病倒了。人命关天的事,厂里面都没有一点表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从人道主义来说,也应该有所表示啊。经过这些事,工友们把他们看透了,更加愤怒了。

  围了办公楼,劳动部门就介入了,那个站长给工人做思想工作,让我们不要闹了。工友们就要求让二老板出来,跟我们见个面,跟我们说一下为什么,收回他的那个通告。我们一直搞了一两个小时,二老板躲在办公室不出来。我们没有冲进办公楼,只在外面叫,让他出来说清楚。警察没进厂,但厂里有巡防,就是那些骑摩托车的,都是打工的。最后二老板终于露了脸,说了一大堆什么“做不了主”,“代表不了法人代表”,就这样。

  我们听到了传言,说厂方“要用黑社会手段对付工人代表”。为防万一,我在微博上把这件事披露出去了。

  这以后,有5个代表退缩了。退出的代表有管理,也有普工。我们从联络员中补选了5个新代表。后来我们做工作,那5个代表又回来了,补选的那5个人还去做联络员。

罢工第8天

  工友们一早就出发去街道办静坐,二老板也跟着队伍去了,是街道办叫他去的。工友们大概去了300多人,三三两两坐在街道办门外的草坪上,带着横幅,是临时用毛笔写的。这次去请愿静坐是

自发的,不是代表决定的,工人代表都没有参加。因为前一天老板

拒绝谈判。没得谈判,我们代表就不起作用了嘛,所以我们就不当工人代表了。街道办应该不知道工友要去请愿,知道的话应该会提前拦下。当时我在出租屋,街道办打我电话,让我去现场。我去了现场一看,出动了好多警察,把工人从两边围住了。围起来又找不到工人代表——因为我们8个代表都没去——所以才打电话叫我们去现场。不久,政府说老板同意谈判了,让我们这些代表给工人做思想工作,劝他们回去。大老板通过政府给我们传的话。这次街道办没有抓人。政府的人还承诺会帮我们解决问题。

  我们跟工人传达也很顺利,就说老板承认给钱了,同意第二天下午3点在劳动站的会议室就具体问题进行第二次谈判。

  代表们以为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但是也开会讨论过,如果谈崩了,要把老板逼回谈判桌来。我觉得应该以同等的地位来谈。我都跟他们说:“谈判应该抱着诚意来。你们不能盛气凌人,就认为我们是雇员,就是下级,好像古代封建社会和解放前的长工一样,就要听你的。那样就谈不了,是不是?”耍阴谋手段,让工友们把他那个都看透了。其实每天都有工友说我们代表胆小怕事,也经常有人喊着要去走马路。

罢工第9天

  上午,我就被派出所的教导员叫去谈话。他给我施加压力,让我不要再发微博,说了一通大道理,把毛泽东都搬出来了。“我是听毛泽东的话的呀,他说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呀”,说那些鬼东东。总之他就是要我别发微博,政府部门有压力;再一个就是,让我对下午的谈判不要有过高的期望,让我也跟工友说一下。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半开玩笑,并不是那种蛮严肃的。

  我就打哈哈,说可以啊,只要政府部门出面组织谈判,我发不发微博都可以;只要促成了这次谈判,我们发微博还有什么用?我还说:“我的微博又不犯法,要是谈判没有成果,微博肯定还要发呀,我的微博又不是煽动工友们做什么事,只是记述每一天工友所做的事情,以及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又不是捏造事实。”反正我就讲发微博又不犯法,该发的我还是要发。他也没说你再发我就抓你,就是打哈哈,说不要紧的,政府会出面的,要相信政府,相信党。

  他们也知道机构,说那些都是境外势力,没安好心,让我不要和他们搅在一起。我就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找这些机构出出主意啊。当时旁边还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也开口了,说希望了解一下机构那些人,有机会让我带他去。他还说跟我是老乡。开始我还觉得这个人挺好的,因为他说了一些同情我们的话。

  我从派出所出来没多久,就接到房东的电话,说不让我租房了,限定我5天内搬走。我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呀,你们这样搞太不人道了吧!”派出所的就说:“这个问题我给你调查一下。”然后我去找房东,刚好见到房东的时候,那个警察就给我打电话过来了,我直接把电话给了房东。后来房东又不赶我走了,我就一直住着。

  我想他们早跟老板沟通好了,已经准备好了筹码。当时派出所只叫我一个人去,我觉得不可能抓我,但我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其他代表,其中有两三个人还跑到派出所门口去等我。后来,他们还找我的亲戚和老乡来劝我。我们厂2006年搬厂的时候,我的一些亲戚和老乡跟大老板去了惠州厂。现在,老板让他们给我打电话,叫我不要搞了,不要跟老板对着干,安安心心地打份工就行了,还叫我到惠州去。没说给我什么好处。我那些老乡也不敢承诺那些。他们应该没受到什么压力。我就说:“要的,要的,我马上就搬过去,你给我把房子租好。”因为是亲戚,打哈哈嘛。

  下午,第二次谈判在劳动站开始了。虽然上午那个警察叫我们有心理准备,但是谁知道老板给的牌吓人——300块——当时把我们就搞懵了。他们叫我们期望值不要过高,谁知道给那么少。

  谈判一开始,大老板就来了,装得好可怜的样子,说自己感冒了,还让我们看他手上的针眼。他说对工人从来不刻薄,这么多年了,拼命在外面跑单,尽量给工人多一些加班时间,让工人多赚些钱。总之是些收买人心的话。他穿的衣服,普普通通的。老二也一样,穿得干净些,整洁一些,那衣服也不贵。老二那个秘书穿得很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秘书给自己搞钱,每周六把厂里那些边角料拿车拉出去卖钱,搞了一两年。那个废料好贵,一车大概要上万。

  大老板露了个面就走了。他只是答应给钱(没说给多少),具体让我们跟律师和行政部经理谈。所以我们都把老板想得非常好,觉得应该会谈成功的。有一两百工友在劳动站外面等。

  我们开始跟律师谈。律师说给300块。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我们还是一下就懵了。打发叫花子啊!我们不干。

  谈判之前,我预期的数额是2000块。当时我们以为对方会以最低工资为底线,所以我们就加个码,提出2000块,考虑到有加班、法定节假日工资,都算在一起,这样也不为过嘛。双方讨价还价,不就成交了。哪知道给个300块。谈判前,我跟大家说,不要把工人分成几份,否则有的工资低,有的工资高,工资低的就不闹了。跟管理人员也做思想工作,就说是一口价,罢工了,不管是管理还是普工,商量一个统一的诉求,2000块一个月。参加进来的管理大都是基层管理,他们都非常赞同。

  我是首席谈判代表,其他代表七嘴八舌也发言了,都说300不行。律师提出300块,我们也抛出2000块。律师说2000块比较高,要打电话给大老板,于是现场就打了电话。然后律师说,大老板同意加到400块。我们说不接受,要继续谈。最后律师说经香港董事会研究决定,再加100,加到500。我们说不行,还是差得太多了。

  谈到500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就说今天不谈了,选个日子再谈。跟律师约定两天后谈。最后,律师转达大老板的意思,说既然再谈,把车留下就没有意义了;老板有诚意,工人也要拿出诚意。我们就中招了。我们觉得原来老板不愿意谈,现在愿意谈了。我们就说行行行,要拿出诚意来。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车子可以放,但是机器设备不准搬走,卸下车,放到车间里面去。

  我们代表在现场交头接耳地谈了几句,就决定了。有反对的,但当时是少数。而且还考虑到,车子放在厂里,每天还要派人去守,比较麻烦;夜里蚊虫多,大家也烦了。刚开始几天还有人积极报名去守车,后边几天就没有几个了。我们就按部门轮流守。把车子放了,工友就轻松一点。所以我们决定把车放了算了。

  我们以为再谈一次应该就有结果了,至少会有1600吧。我们也向工友承诺了,保底1600。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因为300,400,500,还在加价嘛。

  谈判是劳动站的站长主持的。对方有四五个人,派出所的人都在楼下。劳动站的人在做会议记录。我们没有做,没想到要记录。

  晚上7点行政部经理又给我们打电话确认,因为他怕有工人在放车的时候再闹。放车比较顺利。当时现场有一两百个工友。

  放车的事情不可能每个工友都通知到,有的工友出去跑电动车,有的搞了手工活在家里做。这就是工友不团结的表现嘛。没在厂里的肯定就不知道了。在场的大部分同意了,我们就放了。

  我们搞了那么久,政府部门好像是站在我们一边的,还当着我们的面说:“哎呀,这个老板我们要把他赶跑的,他不跑我们也不让他在这里做了。”劳动站的站长就说过这些话。律师和劳动站都没有说过我们拦车是违法的。那个时候劳动站的人来厂里,看到我们拦车,还说从现在起一根螺丝钉都不让老板搬走了。我们一听就感到舒服,觉得是在为我们说话嘛。我们以为政府部门也给了老板不少的压力,比较乐观地估计了形势。

罢工第10天

  老板把办公室和车间的门都锁上了。我们开了一个会,商量第二天怎么谈,怎么坚持到1600块。

罢工第11天

  第三次谈判又是下午3点,但是这次情况就不一样了。老板没露面,只有律师、行政部经理和一个文员,谈判地点还是在劳动站。一见面我们就发现他们的态度不一样了。律师说老板已经决定了,最多只能给500块钱。这样等于根本就没得谈嘛,就是告诉我们只有500块,干不干都是500块。辛辛苦苦十几天,等到这样一个结果。我们马上出去给工友说。工友火了,就在劳动站闹了起来。

  律师说作不了主,我们就要求他把老板叫来。他跟老板通电话的时候也发火了。老板在电话里说不管了,律师说:“你不管了,我被工人围在这里了。”老板说:“围住了就围嘛,你就坐在那里嘛。”律师说再也不接这种案子了。当时在劳动站,那个站长什么都没说。有的工友开始抱怨,说本来不同意放车,结果现在老板翻脸了。这时我们工人代表好像两头不是人一样的。

  后来一部分工友就跑到街道办去抗议,把街道办前面的路给堵了,当时正是下班的时间。这次街道办采取行动,把堵路的一两百个工友全都抓到派出所去了。还发生了冲突,有两三个女工被打伤,在医院挂盐水,住了一个晚上。

  我们这些工人代表没有跟着去街道办,是联络员跟着去的。有些问题工人代表该避嫌还是要避嫌。我们工人代表都不参与工友的那些过激的行动。

  工友们被抓去派出所之后,那个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给工友做思想工作。我到了派出所,看到工友们被围在派出所的操场上,有联防队员,有特警,总数不止一两百,估计几个社区的联防队员都去了。那些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但都空着手。派出所大厅里面还坐了不少穿制服的民警。

  派出所给那些联防队员买了盒饭,但是工友们都喊着还没吃饭,肚子饿,就把他们的饭抢来吃了。

  搞到晚上11点,所长想让工友们都赶紧回家。工友说不行,抓的时候用车子,走的时候也要用车子送走。所长让我赶紧做思想工作,让工友们回去,因为天又在下雨嘛。他们给了我一个大喇叭,我就对工友说,下雨了,我们早点回去算了。

罢工第12、13天

  周六和周日,平平淡淡,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几个代表和一些联络员,几十个人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去写字楼里喝水吹空调,把老板逼回来。之前我们都没有进过写字楼,有意识地避开,怕老板说我们干什么什么的。

罢工第14天

  100多个工友进了写字楼。写字楼里有一些文员在上班。工友没打扰他们,自己在写字楼里找水喝,乘凉,有的就坐到会议室,把空调也打开了。工友们年龄都比较大,不是那种毛头小伙子,不会有打砸抢。大家就是进去吹空调,不动他的东西。

  那天街道办专管政法的书记来了。他来了以后联系厂长,把厂长也给叫来了,那时已经晚上8点多钟了。厂长还带着一个律师和一个外国人。那个老外是厂里的客户。厂里有一批货做好了,一直放在仓库里。他们说船期到了,要走货柜,很急,让我把货放了。车放了工友们现在还一肚子火气,打死也不放货了。

  我们刚要谈,政府的人撤了,然后厂长又不想谈了,想跟着一起走。工友们不让他走,把他堵到办公楼里了,一直搞到晚上2点钟。他写了份书面承诺,答应第二天早上9点来谈。劳动站的主任也写了保证书,还签了字。我们就信了他们,准备第二天再谈。

罢工第15天

  上午,劳动站的人找我去,说是要做口供。从我们罢工第一天到现在这么久了,到现在才收集材料,我觉得劳动站就是要逃避责任,留一个后手。好像说不是他们不作为,一直在查,口供也都有。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些了,他们不是真的要解决问题。这次去算是正式立案。罢工第一天我们就找他们投诉,他们都没有立案,一直拖。现在他们一看老板这样,没办法,就找我们做个口供。我去劳动站,有几个代表知道,其他人还不知道。

  这次去,我们又多了一个诉求,要求解决我们吃饭和喝水的问题。厂里什么都有,有厨师,有厨工。我们一闹起来,食堂就停伙了。我们要求政府出面,把食堂开起来,让工友有饭吃,这样工友心里平静下来,就不会做出什么上街呀,上访呀这些事。街道办的那个政法委书记承诺派个工作组到厂里,讨论工友吃饭的问题,还有如果老板跑了我们这个厂怎么办的问题。

  我从劳动站回到厂里,发现工友们已经上街了,这次也有二三百人,还打了横幅。我都感到奇怪,怎么搞出横幅来了。原来是他们自己订做了那种打印的横幅。这次没有抓人。工友们游到街道办,警察是陪着走的,还有摩托车给开路,有警察控制路口。

  那一天晚上出了怪事。天上下了好大的雨,但铁皮房着火,全部烧完了。里面有一部分废料,一些机器设备。起火时厂里有保安。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有工友打电话给我,让我不要来了,说全部被火烧完了。我跑到厂里看,厂外停了十几台消防车。

  工友们对起火议论纷纷。有的说是老板自己找人放的火。

  派出所把所有当班的保安都带走了。我们也联系不上这些保安,不知道什么情况。工友们都很紧张,到处打听,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罢工第16天

  政府派了工作组进驻到厂里,跟我们讨论吃饭的问题。因为办公室都锁了门,我们就在宿舍的空房间里谈。工作组人员有劳动站的,街道办的,信访办的,综治办的,开了十几辆小车子来。

  整整一天,谈了两三次,吃饭喝水的问题都没谈好。当时有个书记说不能同意工人要政府管饭的要求,他说工人不是给街道办打工的,怎么能管吃饭呢。工作组说我们可以借钱,找村委的股份有限公司,就是厂房的出租方。但是我们不同意,因为借钱明显是分化工友,就形不成战斗力了。我们说不要你们的钱,只是把饭堂开起来,有饭吃有水喝就行了。但是他们始终不给我们明确的答复。谈得没有结果,工友们就在外边叫。

  到了晚上7点钟,他们(工作组)开着车子又跑了,留下我们工友在那里发怨气。工友们开始吵闹,说要去市里。

  那个时候大家都被搞疲了,而且有些工友因为起火的事情有恐惧感,不知道会不会算到我们工人头上。

  保安一直坚持上班,因为如果保安也罢工,老板就会从另外的地方请保安来,这样对工友不利。所以保安就坚守岗位。

  当时的形势,我对起火不好判断,不知道是不是工友气愤不过放了火,或者是老板找人放的火。在不能对事情做整体判断的时候,我也有点恐慌,六神无主,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那天晚上我早早就回去了,晚上也没有开会。当时保安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派出所对着火的事情下什么结论。

  那天有个记者来拍起火的原因。政府宣传办的干事拦住记者,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晚些时候,保安们就被放回来了。派出所查了半天,监控也看了,定性为自然起火,与工友没关系。

罢工第17天

  因为怕出问题,这天我来得早,六七点就到厂里转了一圈。保安被放出来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工友听说失火的事情跟自己没关系,就放下了包袱。所以早上一到厂里就闹起来了。大概八点多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厂门口,有人喊着要去市政府,这时代表们还没来。

  大概9点左右的时候,劳动站的人开车来了,但是没进厂,把车停在离厂100多米的地方。我就去找他们谈。

  大部分工友在外面住。9点半左右,大部分工友都到齐了。大家就在厂门口吼。我一看,不知道谁又把前一天那个横幅拿出来了。大家又要上街。

  之前,工人的行动都在代表的掌控之中,但是这次行动代表没有掌握到,那天一些工人代表都没来。

  看大家从厂里冲出来,我想让劳动局的人劝阻工人不要上街,但是他们不理不睬。这时我们工人代表做思想工作已经做不通了,政府部门这时应该出来做思想工作,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工人代表身上。他们不理,好像看戏一样。事后,那个劳动站的主任一直不承认我有让他们出面劝阻工人。

  工友们劝不住,我也不放心,就从后面赶了上去,跟大家一起走。我们走的时候,派出所的和街道办的都跟着我们走。

  开始我们走的路比较繁华,路上有很多人看,还给我们拍照。后来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了,公路中间都是隔开的,对面的车子都看不到这边发生的事情,他们才抓人。我觉得他们真会选地方下手。

  抓我们的不是联防队员。我们那里的联防队员曾经跟我说:“我们是不会抓你们的,听说要抓你们,我们都跑了。我们也是打工的,也希望工人闹,这样才能加工资。”他们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七百多块,加上七七八八的,才两千二三百多块钱,他们也不满意。

  上次街道办抓人,派的是机训队的人。这次去市政府上访被抓后,也是机训队押送。一个年轻的机训队员还跟我说,之前看见过我在派出所劝工友,表现很好,不知道我怎么今天又一起上街了。我就跟他聊,问他属于公安还是什么,他说不是,是招聘的,每天搞训练,也是维稳。

  街道办抓人那次是晚上,离大路比较远,抓的时候也没有过激行为,就是两个人,或三个人抓一个,抬上车。这次不一样,那些人冲上来,一抓头发,往地上一按。

  当时他们冲着我过来,好多工友就把我围住,不让他们抓我。但是他们一个个牛高马大,工友们顶不住。

  我看到工友们被打,嘴巴流血,头发都撕掉了,大家都坐在地上哭爹喊娘,我心里真的是不好受。我就冲到前面去和他们理论。我说我们是要工资的,不是社会上那些歹徒,我们是想要我们的血汗钱。我说你们也是父母生的,你们也有姐妹父母在外边打工。

  大家被打,不是感到恐慌,而是愤怒。

  当时我就唱了一首社会主义好,喊共产党万岁。

  他们开始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一喊,他们就知道了。有个警察就来指认我。他们冲过来,我就放弃抵抗,跟他们走了。那个场景一辈子都忘不了。

  最后开了几辆旅游大巴过来,把工友们带走,分别关在不同的派出所,每个所关了二三十个人。

  他们给我戴上手铐,到派出所后,把我关在小房间里。关了一两个小时后,有一个警察来审问我。他说是我老乡。我说老乡你不要害我。他说没事的,会让我看的(口供)。后来我看了口供,签了字。过了一会,他说不行,要重新做口供。第二份我没仔细看就签字了,因为太累了。后来庭审的时候就发现问题了,口供里出现了工友打警察,而且出现在口供的底端,还有工友不听劝告一类的话。

  最后,警察说今天晚上肯定不放你,要放也是明天早上放。第二天很多人都放走了,剩下六七个。我就叫喊,抗议。我关的地方没空调的,好热。他就把我和其他几个工友关在一起。到晚上,那些机训的人又来了,我们就被分开,穿的马甲都不一样,有刑事拘留,有行政拘留的。我们是红马甲。

  后来庭审时,我说做了几次口供,第二次口供我都没仔细看。只有一个人给我做口供,没有告知我的权利和义务。根据条例,应该两个人问。他们的做法不符合程序。我的律师就这样为我辩护。我也跟法官说,被抓后带着手铐,被关在小屋子里,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了,而且还连续提审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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